Najd & Shahd馬賽克工作坊的老板穆罕納德?巴賈利(Mohannad Bajjali)向我娓娓道來:馬賽克畫的制作,從現代技法到傳統工藝,背后是兩種截然不同的世界。傳統技法費時費力,但成品堅固耐用,能抵御日曬與磨損;現代技法更高效,成品輕,甚至可以卷成一個“卷”帶走——非常適合旅行者。
在約旦的“馬賽克之城”馬達巴(Madaba),像Najd & Shahd這樣的工作坊星羅棋布,多達上百家。在店里,我遇到了Anham和Muhammad,一對正在制作馬賽克畫的兄弟。我問Anham為何選擇這門手藝?他笑著回答:“因為我們的爸爸就是做馬賽克畫的。”然而,在當地更多的馬賽克工作坊里,制作者主力其實是女性。她們在照顧家庭的間隙,把一塊塊小石塊嵌入圖案,用耐心與細膩為家里帶來收入,也讓這座城市世代相傳的手藝得以延續。


除了探訪佩特拉古城,我這次來約旦的第二個目的,是尋找一幅拜占庭時期的“貓的馬賽克畫”。我最初是在網上看到它的:畫面中央蜷臥著一只貓。它安靜地趴在那兒,四肢收緊,尾巴繞在身側;耳朵豎起,眼神里帶著警覺與好奇,彷佛一聽到風吹草動,馬上就會起身溜走。它的周圍布滿層層疊疊的渦卷植物紋樣——這是早期基督教與拜占庭馬賽克畫中的典型裝飾。

馬達巴不大,我沒費多少功夫便在“使徒教堂”(Apostles Church)找到了這幅貓的馬賽克畫。這座教堂的外形更像一座巨大的倉庫。大概是后人在發現教堂遺址后,依原址重建。而這座新建筑真正要守護的,是重見天日的馬賽克地面。踏進去的那一刻,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片鋪陳在地面的馬賽克圖像。不禁遙想:一千四百多年前,它們鮮艷明亮、色彩斑斕的模樣。

現場說明顯示,1902年,拉丁社群的堂區神父朱塞佩?曼弗雷迪(Don Giuseppe Manfredi)在馬達巴老城中心東南方向發現了這座教堂。一則后來已毀的馬賽克題銘標識了教堂的名稱及其建造完成的日期——公元578年。題銘中還記載了馬賽克匠人的名字:薩爾曼(Salman)。使徒教堂的馬賽克地面保存還算完好,中殿中央那枚著名的“海洋擬人像”圓形紋章,更是難得的逃過了破壞圣像的運動的劫難,至今仍完整呈現。
公元578年,正是拜占庭帝國查士丁二世(Justin II)統治末期。當時,拜占庭帝國的官方宗教是基督教,而約旦地區是拜占庭帝國的一部分。馬賽克藝術是羅馬藝術的重要組成部分,拜占庭文明本質上是羅馬文明的延續,在技術和審美上都繼承了羅馬的傳統。這座教堂里鋪設馬賽克地面,延續的正是羅馬帝國的傳統。
只見地面中央,一枚直徑約兩米的圓形紋章格外醒目:一位女性從海浪中浮現。她呈半身像,部分胸部裸露,散落的長發勾勒出她那雙圓睜的橢圓臉龐;右手抬至胸前,手腕與上臂戴著手鐲。左肩披衣,肩上豎著一根如旗桿般的舵柄。她周圍躍動著魚、水母、海怪,以及兩條張著血盆大口的鯊魚。顯然,這種擬人方式源自古典藝術里女神忒提斯破浪而出的典型形象。女神周圍,成對相向的鳥排列成菱形格紋,并以花朵、果實和葉片點綴其間。馬賽克地面畫還包括其他希臘神話元素,如阿喀琉斯與帕特羅克洛斯的場景。海洋作為神圣力量的象征,是希臘文化的常見主題。在這里,它寓意上帝的創造力,而魚類與海洋生物則象征豐饒。此外,小禮拜堂中的果樹與四季圖呼應著生命循環與豐碩等主題。這些馬賽克畫將古典藝術與基督教信仰巧妙結合,呈現了一個生機勃勃的希臘基督教文化世界。
實際上,在拜占庭時期,馬賽克不僅用于裝飾教堂地面,也用于裝飾教堂墻面、穹頂等,構成一個全方位包圍式的“神圣空間”。人們步入其中,仿佛走進了神界。在當時,經濟條件較好的教堂幾乎把馬賽克裝飾當作標配。馬賽克地面也十分實用。教堂人流密集,地面必須堅固耐磨,而馬賽克再合適不過:耐踩踏、不易褪色。此外,約旦地區石材資源豐富,當地盛產石灰石、砂巖、玄武巖等硬質巖石,色彩從白、黃、紅、棕到黑應有盡有,用于馬賽克畫幾乎無需染色。


在識字率不高的時代,圖像是傳播信仰的重要方式。地面馬賽克畫也成為神圣敘事的一部分,其中許多圖案帶有特定寓意:羊群代表基督的信徒,鹿飲泉水象征對真理的渴望,孔雀寓意永生。人們步入教堂,低頭便能“閱讀”這些符號。拜占庭教堂采用馬賽克裝飾,既出于神學象征、美學追求,也因取材優勢和馬賽克耐久實用的特征。
時過境遷,一千多年過去了,這些馬賽克畫如何保存至今?我不禁想起被維蘇威火山噴發掩埋、沉睡近兩千年的龐貝古城。馬達巴有著類似的命運。公元749年,一場毀滅性地震摧毀了約旦大片地區。教堂的墻體、穹頂和上層建筑坍塌后,地面馬賽克被厚厚的瓦礫掩埋。它們隔絕陽光、風雨和人為破壞,從而無意中獲得“密封保護”。地震之后,此地成為廢墟,中世紀后幾乎無人居住。直到19世紀末,一批從約旦北部遷來的阿拉伯基督徒重新定居于此。定居者在建房、翻土和整理土地時,意外發現了這些拜占庭時期的馬賽克,也因此揭開了沉睡千年的歷史。
使徒教堂只是其中之一,附近馬達巴考古公園的羅馬街道、希波呂托斯大廳(Hippolytus Hall)、被燒毀的宮殿(Burnt Palace)、圣母教堂、圣喬治教堂等,都保留著拜占庭時期的馬賽克畫。這也正是馬達巴被譽為世界“馬賽克之城”的原因。使徒教堂的工作人員建議我一定要去圣喬治教堂看馬達巴地圖,那是世界上最古老的“圣地地圖”。
按照導航,我從使徒教堂一路走向圣喬治教堂。沿路經過很多家馬賽克工作坊和紀念品店,櫥窗里擺著一幅幅馬賽克畫,有些圖像正是馬達巴地圖的局部。我越走越期待,想著那幅真正“嵌在地上的地圖”會是什么樣子。
1884年,定居于馬達巴的東正教徒在修建一座希臘東正教堂時,無意間發現了埋在廢墟里的這幅拜占庭馬賽克地圖——它來自公元六世紀,曾屬于一座拜占庭基督教堂的地面。于是,新教堂的設計略作調整,讓這幅地圖得以原地保存,并與新的建筑融為一體。1896年,圣喬治教堂落成。
走進圣喬治教堂,我的眼前彷佛交疊著兩個相距一千五百年的世界:腳下,是6世紀的拜占庭馬賽克;四周,則是19世紀重建的東正教教堂。教堂內部延續了中東東正教的典型風格,線條樸素,不事雕琢:幾根粗砌的淺色石柱、穩固的圓拱,都帶著羅馬-拜占庭建筑傳統的影響。淺色石灰石地板的中央,就是馬達巴地圖。密集細小的馬賽克石子拼接成城市、河流與希臘文地名,部分城墻、街道和塔樓的結構仍清晰可辯。地圖的色調以米白、赭紅與深灰為主,耶路撒冷、約旦河等地區的形象尤為突出。圣喬治教堂既是一處考古現場,又是一個仍在使用的禮拜空間,也是一座獨特的博物館。

馬達巴地圖是迄今已知最古老的圣地地圖。然而,使它真正聞名的,并不僅僅是“古老”,而是其驚人的精確度與細致程度。盡管現存僅為部分,但地圖所描繪的圣經世界地理景觀依然清晰可辨:中央是蜿蜒的約旦河和深藍的死海;整幅地圖從北部今日黎巴嫩一帶延伸至南方埃及尼羅河三角洲,以地中海為西界,以約旦沙漠為東界。地圖使用了至少八種顏色,呈現城鎮、河流、山谷、植物與動物等。地圖上有150多條希臘文銘文,包括地名、圣經經文以及摘自其他古代著作的片段。尤其引人注目的是,地圖對拜占庭時期耶路撒冷的描繪——在整幅地圖中,它比任何其他城市都大,細節豐富:19座塔樓、6個城門、3條城市街道、11座教堂等,并清晰標識大馬士革門、獅子門、金門、錫安門、圣墓教堂、新圣母教堂、大衛塔以及主干道卡爾多大道。一些學者甚至認為,這幾乎等同于一幅拜占庭時代耶路撒冷的準確平面圖。
此時,我聽教堂里的導游向游客講解,這幅地圖可能是一幅朝圣地圖——為前往圣地的基督徒制作,幫助朝圣者“虛擬地”踏訪圣地,也可能是地理與政治的象征,彰顯耶路撒冷在基督世界的中心地位。也有學者認為,這幅地圖更接近豪華宅邸和宮殿中的裝飾風格,最初可能是某公共會客大廳的地板畫。這大概可以解釋為何馬達巴地圖的風格與同時代教堂馬賽克不同。總之,直到今天,馬達巴地圖的用途和制作者仍然是個謎。盡管人們對它所呈現的內容并不陌生,但其具體的制作背景、創作初衷以及完整功能難以考證。
參觀完馬達巴市內幾處拜占庭馬賽克畫遺址后,回程路上的出租車司機問我有沒有去過城外不遠的尼波山(Mount Nebo),說那里的馬賽克畫更多、更好看。他提出可以帶我去,還給我“優惠價”。對我來說,他的“優惠價”并沒有多大吸引力,倒是“更多、更好看的馬賽克畫”吸引了我。我當即答應第二天一早出發。
尼波山位于馬達巴以西約十公里,是一座具有重要歷史與宗教意義的山峰。《申命記》記載,摩西在帶領以色列人經歷曠野漂泊后,登上尼波山眺望應許之地,但他被禁止進入迦南。因此,尼波山被猶太教、基督教和伊斯蘭教共同視為圣地。公元2世紀以后,隨著基督教的傳播,信徒們在此修建教堂與修道院。如今可以看到的主要遺址,是始建于公元4世紀的拜占庭式教堂。1932年,方濟各會 (Franciscans) 購得尼波山核心遺址,自1933年起展開多輪考古工作,陸續挖掘出土教堂與修道院結構,并從1963年起進行系統修復。2000年,若望保祿二世 (Pope John Paul II) 訪問尼波山,并在教堂旁種下一棵橄欖樹作為紀念。
如今,摩西紀念教堂已成為重要的朝圣地,也吸引眾多游客前來打卡,欣賞這批距今約1500年的馬賽克作品。其中最著名的是“執事堂(Diakonikon)”的馬賽克畫,約制作于公元530年,被譽為約旦最精美的拜占庭馬賽畫之一。

邁入教堂的那一刻,我便被四周的馬賽克畫包圍。我很快找到了那幅著名的“執事堂”馬賽克畫。眼前仿佛呈現了一片充滿生命力的樂園:狩獵、牧羊與大自然交織成一幅安樂祥和的畫卷。畫中有四排。第一排呈現兩組狩獵場景:一位深膚色男子牽著被拴住的鴕鳥;一名身穿波斯服飾、戴弗里吉亞帽的青年牽著一匹斑馬和一頭駱駝(或長頸鹿)。第二排中,一位牧羊人坐在樹下的巖石上,俯視正在四棵樹間啃食的羊。第三排描繪騎馬獵人,兩人各持長矛,在獵犬協助下分別刺向一頭熊和一頭野豬。第四排展現兩組激烈的對抗:一名年輕牧羊人正奮力抵御獅子的攻擊,保護被綁在樹上的瘤牛;另一位持盾士兵,戴著弗里吉亞帽,正用長矛反擊撲來的母獅。更重要的是,這幅作品首次采用被敲碎的微型石塊來表現人物面部明暗效果。這項工藝后來成為馬達巴及周邊地區馬賽克畫制作的典型風格。
畫中的動物既有地中海的本地物種,也有來自遠方、甚至異域的生靈,仿佛將觀者帶入一個跨越地域的宏大自然場景。期間點綴著一棵棵繁茂的樹:樹冠圓潤,果實累累,這些樹木并非寫實描繪,而是以理想化方式呈現永恒而富饒的景象。馬賽克畫四周環繞著流暢的交織繩紋邊框,繁復而有序。整幅作品宛如一部以石為字,記錄古代生活的故事書。
從馬達巴前往泥波山的沿途,分布著數家占地面積更大的馬賽克工作坊。我向出租車司機提出希望參觀當地規模最大的工作坊。于是他帶我來到了Mosaic House Art& Mosaics。工作坊的創始人約翰?阿特沃格利安?法哈特(John Atvoglian Farhat)親自接待了我。自2018年開啟“馬賽克之旅”以來,他的初衷很簡單:培育更多馬賽克藝術人才。

起初,他只有一個小型工作坊和展覽館,而現在,這里已經已發展成為一個充滿創意與文化交流的藝術中心。最初的四名學徒,如今已擴展至40多位簽約藝術家,其中大部分是女性。他們都曾在馬達巴馬賽克藝術與修復學院(Madaba Institute For Mosaic Art And Restoration)接受過三年的系統學習。約翰告訴我,這所學院成立于2007年,是一家政府擁有的非營利機構,其前身是1992年設立的馬達巴馬賽克學校,也是該地區唯一一所專門教授馬賽克藝術的學校。


我被墻上掛著的琳瑯滿目的馬賽克作品深深吸引:有馬達巴地圖(部分)的復制版,有象征萬物相聯、生命循環的“生命之樹”,有呈現宗教主題的“最后的晚餐”,有展翅翱翔的老鷹、奔跑的駿馬、棕櫚樹、鸚鵡、玫瑰花、棲息在櫻花樹上的小鳥等。此外,還有鑲嵌馬賽克的花瓶、圓桌,以及精巧的微型馬賽克項鏈。看著這些精美的作品,我不禁想象,在它們背后,有多少女子日復一日、夜復一夜,用小小的鑷子一顆顆地夾起、放下……在這片古老而充滿生命力的土地上,流傳1500多年的馬塞克藝術,曾經歷輝煌,也曾沉寂,后來被重新發現與挖掘,如今再次煥發出勃勃生機。五顏六色的小石子雖然不會說話,但它們在工匠、藝術家的手中,講述著每個時代的故事。
(本文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,本文圖片攝影(除特別標注):崔瑩,編輯郵箱:zhen.zhu@ftchinese.com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