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最近在倫敦唐寧街與英國首相斯塔默、法國總統馬克龍以及德國總理梅爾茨的臨時會面,引發了外界對俄烏戰爭走向的新一輪關注。表面上,這是一場圍繞停火可能性的協調會談;然而,它真正映照的卻是一個比停火更為深刻的轉折——美國正在重排其全球戰略優先級,而歐洲則被迫重新計算在這種變化下的安全代價。換言之,俄烏停火并非這場戰爭的終章,而是美歐在新的國際格局下重新定位自身戰略角色的一次公開亮相。
冷戰結束后,美國與北約的利益能夠長期保持一致,很大程度上源于雙方共同面對蘇聯,之后又面對俄羅斯這一結構性威脅。美國的全球戰略強調阻止單一力量主導歐亞,而歐洲的生存利益則要求壓制俄羅斯擴張,兩者因此在地緣政治上形成天然契合。然而,美國最新國家安全戰略的出臺正在改變這一歷史慣性。文件清晰地將中國界定為美國“最長期、最重要的競爭者”,并暗示未來美國的力量與資源將更多指向印太,而非繼續把歐洲作為安全政治的核心區域。雖未出現“美國將退出歐洲”式的激烈表述,但美國在歐洲角色的定位已從“主導者”逐漸向“可調整的支持者”變化。
美國對俄羅斯的定位也出現了顯著變化。在此前的戰略中,俄羅斯被視為需要持續遏制的“急性威脅”;而在特朗普政府重新塑造的戰略語言中,俄羅斯更像是一個需要管理、保持溝通、避免誤判升級的核大國,其戰略地位遠不如中國那樣緊迫。特朗普本人多次公開強調美國不應讓俄羅斯過度依賴中國,這種“避免促成俄中更緊密結合”的判斷,雖然帶著個人風格,卻反映了美國政策精英普遍的擔憂:在資源有限且全球競爭加劇的情況下,美國無法在歐洲投入過多成本,否則將削弱其在印太的戰略能力。這種判斷自然引申出一個結論——美國需要盡快在歐洲“清盤”,通過推動停火將俄烏戰線凍結,從而為更關鍵的戰略方向騰出空間。
對歐洲而言,美國的戰略重排帶來的影響是結構性的。歐洲將俄烏戰爭視為關系自身未來幾十年安全格局的決定性沖突,而不是一個可以通過外交妥協迅速平息的地區性戰爭。如果通過領土讓步達成停火,不僅等于承認俄羅斯以武力改變邊界的行為,也可能在未來引發新的進攻沖動,使歐洲東翼國家長期處于不安全狀態。因此,無論是法國、德國還是北歐和東歐國家,都明確表示所謂“和平”必須是“公正且持久的和平”,而不是簡單的戰事暫停。歐洲清楚,一場“廉價的停火”意味著“昂貴的未來”,其代價是長期安全威懾的削弱以及北約信譽的動搖。
正是在這樣的結構背景下,倫敦會議的意義遠不止于協調立場。它體現的是歐洲試圖在停火前夕努力保住戰后秩序設計權的決心。歐洲與烏克蘭正在共同起草和平框架、安全保障文件以及戰后重建機制,希望在提交美國之前,先形成一個具有歐洲原則和烏克蘭底線的版本。這種做法既是現實主義的自保,也是對“美俄決定歐洲未來”的抗拒。歐洲深知,如果未來的和平文件完全由美國和俄羅斯主導,那么烏克蘭將是最大輸家,而歐洲的安全結構將受到根本沖擊。
值得注意的是,在戰略利益已經發生位移的情況下,過去曾經頗具影響力的跨大西洋私人關系,如今已難以改變局勢走向。歐洲領導人無論與特朗普的私人關系如何,都無法提供特朗普真正看重的戰略回報——無法提高美國在全球競爭中的優勢,也無法實質降低美國在歐洲的成本。美國推動停火的動力來自其全球戰略重排,而不是對歐洲情緒的體貼;而歐洲無法改變這一重排,就難以影響美國的決策方向。美歐之間的戰略關系因此第一次顯現出一種“不對稱的現實”:美國在全球舞臺上的“重心轉移”,不再以歐洲利益為優先參考;而歐洲在安全上仍無法擺脫對美國的深度依賴。
俄烏戰爭的停火,無論何時發生、以何種形式出現,都不會是事件的終局。真正的轉折發生在大西洋兩岸之間:美國正在進行一次深遠的全球戰略重排,而歐洲則不得不面對一個不再以歐洲為中心的美國,重新計算自身的安全結構、資源投入與未來定位。這既是一場戰爭的延續,更是一場秩序的重塑。歐洲正在進入一種難以回避的新現實——未來的安全與穩定將越來越依賴歐洲自身的政治意愿與戰略能力,而不再能自動依賴美國的承擔與領導。
俄烏停火爭議只是這一歷史轉折的序幕,真正的挑戰才剛剛開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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